庄子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奇人,他的独特之处不在于为人类文明的大厦如何添砖加瓦,而是从根源上对这座大厦的基础进行了反思。就像康德在西方哲学中所做的那样,他们在人类理性高歌猛进的时代,共同对它进行了批判和质疑,但庄子似乎比康德走得更远,他对人类的理性做出了根本的超越。
人类理性的基础是语言和逻辑。首先,思考必须使用语言,其次,语言必须依靠逻辑来联结,否则无法得出任何结论。所以,语言与逻辑是人类理性和一切文明的基础。先说我们用来思考的语言。语言是人类自己创造的,而人们在创造语言的过程中必定依照某种统一的模式,这种模式实际上已经包含了一种认知方向。我们为某物或某事命名,这个名就潜在地包含了我们对它的理解。那么这个认识方向是如何来的呢,这就像康德所说的那样——天赋理念。思考必须使用语言,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思考工具,这是全人类共通的,所以天赋理念很直接了当地向我们说明了一个问题,那就是你的思维必得局限于人类的眼界,因为你用来思考的语言中就包含了这样一种界限。接下来是逻辑———我们连接语言的方式。思维中的逻辑方法,是人类对世界千百年来不断地接触与感悟而获得的,人们以这个世界中各种事物联系的方式为模型,作为我们联结语言的方式。这一点是任何文明都一样的,语言可以有所差别,价值取向可以不同,但是语言中的逻辑性都是相同的,没有任何民族在用非逻辑的方法思考,也没有不同的逻辑,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。这点也体现了我们作为人类的共同性.。逻辑,也是十分人性化的思维工具,它同样包含了人观察与体验的界限。而人的思考,一样跳不出逻辑的范围。
既然语言与逻辑都是有局限性的,那么理性它还有存在的价值吗?它何以存在至今,又将何去何从?
我想庄子与康德都曾经面对过这个问题,康德没有提出答案,但庄子有。庄子认为,也许人就是有限的存在,一切语言与逻辑都是有限的。也正因为这种有限性,所以人所能犯的错误同样也是有限的,而有限的事物,或者说在我们有限性之内的事物,我们是可以把握的。我们所有违反自然,戕害生命的行为,仍然是在使用语言与逻辑的范围内所犯下的,所以它就可以在语言与逻辑的范围内得到解决。
这里有一个基本的原则:人虽有限,但我们仍希望这有限的生命能够得到在他的有限性之内报答。这就是对生命的爱和同情,希望这生命能够自在地生长,进化,直至终结,而不是被扭曲,扼杀,遭受痛苦。这也是东方文明特有的人文关怀的精神。
所以语言与逻辑本不存在,人类本是自然随性。这种自然随性与天地间的其他事物无异。人类创造了语言与逻辑,乃是在有限之物上再加诸一样有限之物,虽然仍属有限,但依旧不失为一种进步,因为它使有限之物更加发展。而新加诸的有限之物,是人类的工具与手段,却并不是生命本身。我们所犯的错误,便是把它也当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,由此造成的痛苦便无休无止。工具本身就是要使人类更为的自在幸福,而我们使用语言与逻辑创造的事物,却往往使人类不更幸福反更为痛苦,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。人类拥有一把锄子,本身是个进步,用来耕种,便有收获,如果用来挖一深坑使自己身陷其中,就必须要再用这把锄子把坑填平才行。这就是人类理性的特点,它本身是好的,就看我们怎么使用,它可以让我们幸福,也可以让我们痛苦,但也同样可以用来治疗痛苦。
这个工具虽然有限,但它依然是有限之物的一种进步。我们仍然可以用它为我们的生命创造有限的温暖,仍然有其价值所在,但是如果妄图用它来追求所谓无限的幸福,只能是自误误人,工具的不当使用必然造成痛苦。所以,语言与逻辑不可太过执着,它们所创造的事物不可太执着。人们希望用此有限之物去穷尽宇宙中的无限,希望它与世界能够达成根本的统一,便是我们最大的执迷。这就是庄子所要告诉我们的。
我们使用语言与逻辑在这个世界耕耘,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明了这种局限性,不要让生命陷入无止境的痛苦奔忙中。要知道我们之所以有现在的成就,是因为这世界不单单人类是有限之物,客观世界也同样存在许多的有限之物,我们充其量是用一种有限去理解和改造另一种有限,使它更适合于我们自己罢了,我们甚至不能说对于其他有限之物的本质有丝毫的了解(就像康德说的物自体)。至多语言与逻辑不断发展,使我们能够改变的事物更多,却永远无法确定何为事物的本来面目。而对于语言与逻辑现有发展程度之外的事物,我们则甚至无法去思考它,因为它“不可思议”。在这个世界面前,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爱护生命,它似乎是这所有有限之中最接近无限的事物了,因为它是那么美丽,神秘,丰富多姿。回归生命,这便是庄子式的超越,是庄子式的“逍遥游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