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宫崎骏的退休之作「风起」见证一代大师的修为格局,看到辛翠玲老师的文章「风起」──从全失到全得,更是触动心灵深处。在这变化莫测的大时代,我们都需要大智慧。与您分享辛老师这篇文章。
我看宫崎骏的告别作《风起》,看到一个关于处理「失去」的故事。
失去,无有,挫败,──没有人喜欢。面对失,不容易;面对预知的「失」,更难。当预知「失」是必然,却无力改变,无从扭转,无从抵抗时,何以为之?
消极以对,奏起哀歌,怀忧丧志,哭嚎自己即将被审判的失去,崩溃、涣散吗?宫崎骏拒绝这个选项。积极面对,昂扬高歌,以最强悍的意志力,对抗环境,知其不可而为之,缠斗到底,争取翻盘吗?宫崎骏也拒绝这个选项。
面对不可能改变的即将失去,积极,或消极,都太为难。《风起》里,七十来岁的宫崎骏选择的应对之道是,全然的觉知,然后全然的生存。
全然的觉知,是一种透澈的观察、领悟与接受。通透的了解之后,不回避,不妄想,知命,接受事实的必然结果。全然的生存,是一种生命力极致的投入,有目的的燃烧。不放弃、纯粹、尽情、无保留的奉献于所求所欲。
面对失去的可能,全然觉知,了然于心;于是,在预知的有限之内,全然的生存。毫无杂质的、最纯粹的追求。最彻底的觉知,最极力的投入,优雅的面对「失」的威胁,演绎「失去」的过程。
所以片中主角飞机设计师二郎,觉知战前日本的贫穷、相对于德国的落后,他清楚看到,作为实力不足的侵略者,日本的必败;乃至于他的才华,只能用为设计战机,且必然将毁于战火中。所有觉知的事实,都非二郎所愿,但他静静的让自己接受觉知的一切。然后,全然生存。他反复尝试,绞尽脑汁在每个飞机零件与线条上。每每受挫,即借着想象中的精神导师,提醒自己对飞机与飞行的梦想,来一次又一次燃烧自己,终至完成最后一个工序之后,疲惫至极,一头昏睡在病重的妻子身旁。
片中的女主角,二郎之妻菜穗子,觉知自己疗愈无望,在高山疗养院中,反复思量,认清自己必不久于人世的事实,也透澈了自己最后的抉择。有限的时间中,她独自下山,和二郎当晚即成婚。两人用最纯粹的爱度过每一天,全然的生存。
面对日本战力的有限,妻子生命的有限,二郎的全然生存是双重的。埋首设计图的二郎,一手拿笔,一手握着妻子。然后,一如所料,二郎设计完成的战机飞上战场,消失在敌人炮火中的天空;妻子和他共渡短暂的婚姻生活,陪着他完成飞机设计之后,撑着最后一口气,在离开人世前,离开丈夫,独自等待自己最后的结束。
知道将「失去」,面对将「失去」,然后完成「失去」。就如片中选用的这首,三零年代德文流行曲所说,就只有这一次了,未来,不会再有(Das gibt es nur einmal. Es kommt nicht mehr.)。片中人们在酒后高歌,欢唱这首不断反复说着「只有这一次...」的曲子。
该懂了宫崎骏了。把他描述为反战份子,太肤浅;说他反对东京申奥,又太简化。宫崎骏,爱极他的国家,心痛于日本的脆弱,渴望日本的出人头地。全然的觉知,让他透澈看到日本的局限与诸多短线作为的不足;全然的生存,却又使他透过他的动画,致力于表达他所认为正确的日本之道,那该是一个在祥和中,美丽崛起的日本。他知其不可能与有限,但一部部的作品仍不断的画出自己的想法与期望。
这活脱是个「失」的美学诠释。一切是悲伤的。悲伤中却又有着认命之后的全然付出。而最终,有了最完整的过程。矛盾的是,因为清楚的、淋漓尽致的呈现了自己。看似全失,最终却又全得,好比,二郎在战后的回想,知道自己在经历失去的过程中,曾有过最美丽的飞机与最钟爱的妻子。也好比宫崎骏,看似终未能盼到他所想要的日本,但却也完成了他所勾勒的日本梦。透过失去而得到。得与失,原来是一体两面。
所以,不是只有消极或积极、退缩或躁进,还有这么个可以面对、接受现实,却又无比优雅演绎现实的选项。二郎的飞机,菜穗子的爱情,宫崎骏的日本,你我的台湾,都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