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治學,先窺目錄,為的是弄清楚每一本書的位置,在茫茫書海裏頭確定方位,度量遠近。所以目錄學就像星圖一樣,是種非常管用的工具。當然這裏所講的目錄不是每一本書前面都一定要有的篇次指南,而是記述諸書書名和要旨的那種書目。漢代劉向、劉歆父子奉命校書,寫成《七略》。《隋志》說:“劉向等校書,每一書就,向輒別為一錄,論其指歸,辨其訛謬,敘而奏之”。這便是最經典的目錄了。用大白話講,意思就是為每一本書撰寫簡介,說說這本書的作者是誰,理清這本書的版本傳承,更重要的,是扼要點出它的內容精華,讓讀者在還沒真個讀書以前就先知道自己讀的是甚麼。
讀書先讀目錄,你才不會一頭栽進紙堆,迷失方向。相反地,你會很清楚自己現在站在哪里,走了多遠,前面又還有多長的路。你不會唯讀了一本《植物學入門》,就以為自己已經成了植物專家,因為你知道同樣的書還有不少,更深入更專門的書更加是在所多有,汗牛充棟。所以我猜測傳統的讀書人應該是要謙虛的。目錄在手,他明白自己沒見過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。好比旅人,就算已經去了許多地方,可是只要攤開世界地圖,他便會發現世界的浩瀚,自己的渺小,四周充滿了陌生的湖泊,以及未能讀出它的名字的城市。
這樣子讀書,又是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。因為目錄很明確地為你規劃了行程,而且一本書和另一本書之間的距離是那麼地確實,一本書和另一本書之間的關係是那麼地穩定,這裏沒有曲線,沒有皺折,也沒有未曾標示的神秘叢林。即便此生無法踏遍全球,你也知道有些地方是永遠不變地停在那裏的,喜馬拉雅山不會無端端地挪移到南美洲去,洛杉磯也不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這裏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,那就是誰來編寫這份目錄?章學誠稱讚劉向父子:“劉向父子,部次條別,將以辨章學術,考鏡源流”。甚麼樣的人才能做到如此成就?《漢書》說劉向:“為人簡易,無威儀,廉靖樂道,不交接世俗,專積思於經術,晝誦書傳,夜觀星宿,或不寐達旦”。他的兒子劉歆則“講六藝、傳記、諸子、詩賦、數術、方技、無所不究”。
但用功博學還不是最難的,最難的是一種平心靜氣的品格。近人余嘉錫先生曾說:“劉向之學,粹然儒者,而於九流百家,皆指陳利弊,不設所長,于道法二家皆言其所以然,以為合於六經,可謂能平其心者矣。後之君子,微論才與學不足辦此,才高而學博矣,而或不勝其門戶之見,畛域之私,則高下在心,愛憎任意,舉之欲使上天,按之欲使入地,是丹非素,出主入奴,黑白可以變色,而東西可以易位”。
編寫目錄的人是博學的,理論上,他更得客觀到一個有觀沒有點(view from nowhere)的地步,幾乎像神。在這個沒有神的年代,這種人是不可能存在的,我們根本不可能相信一套神目(god’s view)般的世界觀。就拿世界地圖來說吧,你要如何用一張四方形的紙覆蓋到一個球體的表面之上,而不使其有任何扭曲呢?所有的地圖都是投影,針對地球,我們可以有無數種的投影。每一種投影,每一張地圖,都必然變形了大陸的線條,與地點之間的比例。目錄是不可能的藝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