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应邀到台北看守所演讲。在提问讨论时，一位受刑人说她担任会计，受老板连累而下狱，所以很想知道人间有无正义。我的回答有两个重点：一是“正义”概念非常复杂；二是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立场去判断何谓正义，以致于自古以来很少有人认为自己受到公平的待遇。 撇开言人人殊的相对观念，我们不妨先讨论“正义”概念的含意。希腊时代最初谈到正义时，是先肯定宇宙万物有某种正常的秩序，然后当这种秩序被破坏时就需要修复了。因此，正义侧重于修复原有的秩序。由此推而言之，社会上的不成文法（风俗习惯）与明订的法律，就代表了既定的秩序，亦即守法就是正义。然后，违法者即是不义，必须受到惩罚。 这种正义观后来称为“报复”的正义，其标准在于社会上的公序良俗与法令规范。譬如，犹太人在二次大战之后追讨德国人的罪行，要他们付出五百亿美金。这是在处决罪犯之后的补偿措施。六百万同胞被害，当然必须讨个公道。以金钱弥补受害者家属，也算是对正义的一种交代了。但是如此一来，美国有些人权团体，起而要求美国政府赔偿当初被贩卖到新大陆的黑奴。美国有二百四十六年的蓄奴制度，这笔帐应该全部算在这一代美国纳税者的头上吗？如果计较历史上的不义，世界各国与各族之间，要如何获致真正的正义呢？这个问题恐怕不可能得到人人满意的结论。 亚里士多德说：“正义只存在于由法律管辖其人际关系的一群人之间。”意思是：正义要由法律来维护。这是明确的理想，但是法律不会自己运作。孟子说：“徒善不足以为政，徒法不能以自行。”（离娄上）意思是：光靠善心不足以办好政治，光有法度也不会自动运作。我们需要的，不仅是一套普遍适用的公平的法律条文，还须有一群良善而诚实的执法人员。以墨西哥为例，他们的百姓公然抱怨说：“宪法是美丽的艺术品。如果它能像预期一样地实施，墨西哥将成为世界上最有正义的国家。” 因此，报复的正义显然是不够的。亚里士多德另外谈及“分配”的正义，亦即：一个社会对于“名与利”如何适当分配才是公平的？这牵涉到事先的约定以及事后的修改与调整。譬如，一个人上班之后的待遇与升迁，就是标准的例子。在台湾，教育政策的关键也在于：如何分配学生到他应有的学校与科系就读？这时所能要求的是：机会对每个人是否同样开放？规则是否大家都能接受？当代探讨“分配”的正义方面，以美国学者罗尔斯（J.Rawls）最为知名。他倡言“无知的帷幕”之说，亦即在设计分配的规则时，必须完全无视于人群既有的利害关系。但是，这种假设中的“真空”状态，在人间是不存在的。正如罗马时代的正义女神，手握天秤而两眼蒙起，必须无视于她所要裁决的原告与被告两造的个别条件，而只就法律作公正的判断。这是人间的一种理想，值得追求但是不易达成。 除此之外，还有第三种正义，可以称为“转化”的正义。最近过世的天主教教宗说过一句广为世人传诵的话，就是：“没有正义，就没有和平；没有宽恕，就没有正义。”这句话的前半段是大家都认同的，但是后半段才是重点。以宽恕来涵盖正义，显然是要求受害者抱着“退一步，海阔天空”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遭遇。于是，问题变成：要宽恕到什么程度？过多的宽恕会不会使罪犯变本加厉，以致于形成姑息养奸的后果？ 以上三种正义概念似乎有互补的作用。首先，社会先采取分配的正义，让大家各依所能，得到合宜的成就；其次，在出现违法乱纪的行为时，需要报复的正义，以维持稳定的秩序；等到以上两步有所不足时，再期许受害者考虑转化的正义，以宽恕之心面对一切。